一个孤独症儿童母亲的自述
无论做什么,我们只有一个目的,让阳光照进家长心里
我自己就是孤独症儿童的母亲,我知道有这样一个孩子,对家庭意味着什么。孤独症在家庭引起的震动不亚于八级地震。一些夫妇茫然,绝望,吵闹甚至离婚。还有的孤独症儿童家长一想到“我们老了之后他怎么办”时,精神就濒临崩溃的状态。
我经历了那种无援的孤独,知道它是多么令人绝望,所以,办起“星星雨”,让那些家长知道有一个地方可以去,能帮助他们。
第一批孩子招进来,是在1993年3月15日。我记得有6个孩子,实行全托制。当时,在国内几乎找不到可以参考的模式、资料和孤独症专业的教育工作者。手头只有介绍《孤独症儿童的行为训练》一书的复印本,但它使我们对孤独症儿童的早期教育有所认识和了解。我们从一开始就坚持以个别化教育为原则,自己尝试设计“入班测评表”,“行为训练纲要”,并为每个孩子制定“个别训练计划”,包括设计训练课的科目和课型。
到那年8月,我们先后招收了20多个学生,他们在不同方面表现出来的进步,令我确信,我确实能为他们做些什么。其中一个孩子,智力条件很好,尤其表现在数学方面,两位数连加连减心算速度非常快,为常人所不及。但他三次被学前班退回。母亲不得已领着他去医院,在智商测试时,他又完全不配合,被诊断为“弱智”。他是我们“星星雨”第一批学生,我们当年为他制定了非常明确的训练目标,主要做社会规则的理解和适应性行为训练,四个多月后,他就进入小学,一路读下来。
在培训中,我发现,这种教育应该是终身的,家长有必要参与进来。1995年秋天,我们开始尝试“家长培训中心式服务”。孩子来,家长也来。家长要会培训方法,要知道孩子是怎么回事。起初,家长不接受这种方式,最糟糕时,就剩下两个孩子。
现在回想起来,每学期一开始,我们都被一张张忧心忡忡的脸包围着,30多位家长每个人头上都顶着乌云,真是有黑云压城之势,我对员工说,无论我们做什么,就一个目的,让阳光照进家长心里。你想想,他们都为孩子编织过美丽的梦想,结果被现实击碎了,那是什么样的心情。我跟他们说,平静地接受那些不可改变的,以勇气去面对那些可以改变的,用智慧分辨两者。
我们培训家长的模式叫“ A BA(行为训练)家长培训”。 A BA实际上就是一种运用强化和辅助手段的训练方法。辅助是一种附加的刺激,在训练中引发孩子的正确反应。比如,老师说,摸小熊,孩子没去摸,老师拿起孩子的手放在小熊上做摸的动作,然后说,宝宝真乖。这叫身体辅助。还有语言、方位、视觉等辅助。强化这个概念在 A BA中就是夸奖和赞扬的同义词。
这期间,我们还举办了两次规模比较大的家长交流活动,让有成功经验的家长讲述经历,来自全国各地的200个家庭互相分享了经验。
两个半月的学习结束时,家长们难舍难分,不仅因为我们教给他们方法,给他们精神慰藉,他们不再迷惘;家长之间也互相关心,互相支撑。通过培训,许多要散了的家庭走向主动、积极。我觉得这种东西非常重要,人在命运面前,需要获得一种东西。他们走了后,还给我们老师打电话,老师还给他们建议。
如果问我最自豪的是什么,我会说,我最先把国外最行之有效的培训模式引入国内。我们是站在国外巨人的肩上开始的。四次搬家后,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家
起初的培训是在一所私人幼儿园。那年母亲节,北京电台专题节目要介绍几个母亲,我被选中。节目播出的第二天,老板就说不愿意与我合作了。我还是背着那个旅行包,和家长推着自行车,载着我们的全部家当—一个纸箱子,里面装着老师和家长从自己家里拿来的玩具、画册和彩笔—昂首走出那所幼儿园大门。
但是,我和另一位家长仍到那几个孩子家里做辅导。我每天背着为这些孩子写的训练方案,还有洗发水和简单衣服,走到谁家,就在谁家住宿。也有过半夜在地铁站里不知该到什么地方栖身的窘境。那个时候,一些反差强烈的画面也在脑子里闪回。比如,我在重庆营造的温馨的家,在重庆建筑工程学院当老师时,在那个难得的艳阳天里,我穿着大红 T恤,白色纯棉长裙,在操场给学生讲课时的喜悦和他们灿烂的笑颜……
这时,北京海淀区培智学校校长把原来的教室一间平房借给我们。这间教室,因为建新教学楼而被用作民工做饭的地方。地上有个做炉灶用的大坑,四壁被烟火熏得黑乎乎。可是我们很兴奋,在家长帮助下,又是填坑又是刷墙,两天里就把这40多平方米的教室布置成一所“学校”:有宿舍、有教室、有餐厅、有休息室。没有水,我们就用一根橡皮管把水从别处引过来……
我们的训练课重新开始。白天我和老师们一起设计课型和上课内容,晚上,把课桌和办公桌一拼,就是床,和8个孤独症孩子在一起,没睡过几个囫囵觉。早晨起来第一件事,就是为孩子们做早餐。家长们怕我顶不下来,就自愿组织起来,每天来一个帮助我……我也把儿子从宜昌母亲家接来,和我的学生住在一起。
那年9月,在一位记者朋友的帮助下,我们搬到中国聋儿康复中心内。供我们#p#分页标题#e#使用的是45.7平方米的走廊,条件好得像天堂一样,我们曾经在这里接待过加拿大总理夫人。
到现在我还记得,那天我们搬完家后,到附近一个排档吃饭。路上,我说,要去注册,得有个名字。我说叫“慧雨”,因为孤独症孩子被称为“雨人”和“星星的孩子”,我们的工作就是开发“雨人”的智慧和培养智慧的“雨人”。他们听后直摇头。后来一位老师说,不如叫“星星雨”。多好的名字,我大叫起来,其他人也同意。我们坐在大排档里,斟满可乐,开始想象“星星雨”是什么样子:要有标志,要办刊物,会有自己的房子……每说一个愿望,我们就干一次杯,高兴得不亦乐乎……还有第四次搬家。
1997年2月,在国内外捐款的支援下,“星星雨”终于有了自己的家—在东郊买了一幢小楼。“星星雨”得到的第一笔捐款
1993年9月,我们搬到中国残联所属的中国聋儿康复中心。那个房子每年要交1.2万元的房租,签约两年。租金是非常便宜的,但那时候对我们来说,真是天文数字。我每天除了考虑教学、规章制度等等外,就是考虑到年底怎样去付这个房租。
特别巧的是,一天,一位先生给我打电话,说那种粤语腔很浓的普通话,他说找田惠萍。我说我就是。他接着说他在香港《南华早报》上看到了有关我的报道,想跟我见见面,也许,能给我们提供什么帮助。
我们在约见的地点见面后,聊起“星星雨”。他问我现在最难的是什么,我说,房租。他问房租是多少钱,我说一年1.2万元,我们和人家签了两年协议,总计是2.4万元。他说,喔,这个我们可以给你们提供帮助。我当时就觉得,哎呀,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!说到筹款,你要是把全世界的筹款人都聚集起来,每个人都能给你讲他们是多么艰难地筹集到一笔钱的。可是,我筹集到的第一笔钱,真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。
我说,你能告诉我这笔钱是个人捐赠,还是……没等我说完,他就急着说:“我们叫 R ound Table,圆桌会呀。”我当时真是不知道圆桌会是干什么,忙问,圆桌会是干什么的?他说,就是 N GO,我那时也不知道 N GO是做什么的。后来,我才知道 N GO是世界上所有非营利性民间组织的英文缩写。就像我们“星星雨”是专门提供公益性服务的,他们那个组织就是做一些活动来筹钱,筹来钱提供给服务型 N GO机构。那时我不知道这些,迷惘地看着他。他也不明白我为什么那样看他。就说,在香港,我们都是 jìyuàn组织起来的呀。我一听,头都大了,心想,这钱我要,还是不要?不要,当时真没有这个志气,要,对我来说真是要跨越某种界限。结果是更加迷惘地看着他。他则一遍一遍地说,也不解地看着我。可能因为我是学习语言的,对语言有某种敏感。突然问他,是不是说自愿组织起来的。他说,是呀是呀。我还是不放心,找出纸和笔,写出“志愿”这两个汉字给他看,他说对了对了。我终于松了一口气。
那天,回到“星星雨”,老师们都问怎么样啊。我就说,人家给钱,两年2.4万元,大家都“啊”地欢呼起来。我说你们猜,钱是谁给我们的?老师问谁呀?我说是圆桌会。他们那时跟我一样,也不知道圆桌会是一个什么性质的组织。我就学着那位先生的口气,把他说的话重复了一遍。老师们一听瞪大了眼睛,张大了嘴,问,那怎么办?我才说,人家是志愿组织起来的。他们听后大笑起来。
后来,我常说,我不是老师,不是医生,我是个非盈利组织的领导人,一个筹款人。我的筹款经历就是这样开始的。
经常有朋友问我,田惠萍你曾经是那么一个骄傲的人,今天怎么到了化缘的地步?当年我去筹款时真是受一些传统观念的制约,我问新来我们这里的大学生愿不愿意做筹款人,他们高兴得不得了。现在,如果说我是在化缘,我会说,我是在骄傲地化缘,为中国孤独症孩子们、为文明的进程化缘。
在这个过程中,我不知道还有谁,比我更知道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爱心,有那么多人愿意奉献爱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