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首来时路:一个自闭儿母亲的心路历程
文/林美淑
人生的境遇,好歹有时瞬间即逝。我不仅无能掌控命运,选择拥有一个「我要你比我强」的孩子,甚且莫名其妙的生了个外星宝宝——自闭儿。我的生命,因为他的折磨,对未来不再有憧憬,但求平安、健康。也因对他的雕琢,而逐渐对特殊教育及身心障碍福利,略懂一二,尚有余力推己及人。回首二十多年来的坎坷路,心灵的伤痕仍不时涌现,我很矛盾,该感谢或咒诅上苍的安排?
忆及十八年前(1983年),孩儿两岁时,眼见别人家的娃儿早已牙牙学语,对外界缤纷的世界充满着好奇与探索,我儿两眼虽炯炯有神,却从不把我放在眼里。别说语言的沟通,连眼神的传达都不曾有过,成天把玩摸得着的圆形物体,垫脚尖走路甚且自转一小时也不疲累。除了饿了想觅食或电视广告时诱惑他外,世上的人、事、物,他都不理不睬。我得随时猜测他的肢体语言,满足他黄昏时到平交道看火车、晚上上街看霓虹灯的固定行为,否则就一哭二闹三鬼叫。孩儿是爷爷的长孙,我们家捧在手心的宝贝,任谁也不敢拂逆。孩儿的怪异举动令我孤疑纳闷,内心的焦虑一天胜过一天。
带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会见了精神科医师,不到三分钟,医生很笃定我儿患的是典型的自闭症。自此,我心中时时萦绕愤恨与不平,为什么?我到底做错啥?为何需要接受这份残酷的惩罚?在我彷徨无助时,我求助无门,家人更拒绝孩儿接受医师的诊断。
我始终相信「书中自有黄金屋」,很快的,我找到早期发现、早期疗育的立论依据,然后很果断的将孩儿送到私立机构接受特殊教育。孩儿抗拒上学,常常哭睡在娃娃车上,每每令我肝肠寸断,也引来左临右舍阿巴桑的指责。配合机构课程,我不厌其烦的教他指认眼睛、鼻子、嘴巴。即使简单的拍手、踏脚、再见等动作,常教了百遍也没反应。我一面教一面期待奇迹出现,到处探听祈求有灵验的神明。孩儿害怕人多及陌生的地方,我则从不错过任何有人潮的活动——当然走到那儿他就闹到那儿,我的耐力常经不起考验,随时赏给他巴掌,五根指痕深深烙印在可爱的小脸颊上,可怜的小天使哭声震天,我则心痛如绞。
孩儿对音乐的偏好,周岁时已显见(只听演奏曲,不听儿歌),有儿如我爱乐,我便毫不考虑为他购置一组音响。后来看他陶醉在唱片旋转的波动里,警觉那是他的异常,从此唱机也束之高阁,永不见天日。那双连拍手都感困难的小手,操作录音机可是灵巧有致,深更半夜玩录音带、听音乐,变成他的习惯,夜夜扰得我不得安眠,好几次双手举起竟想掐死他。
佛教徒说:「妳前世造孽太深,这世必得偿还。」基督徒说:「上帝选择妳看顾先天残疾的小孩,要考验妳的爱心和耐心。」不管怎么说,我总是心乱如麻,又夹杂着不肯向命运屈服的决心。孩子毕竟是我的心上肉——我不爱他,谁来爱他?调整自己的心态后又重新出发。
孩儿从声音的基本训练开始,吸气、吹气练习是每天的功课。举凡蜡烛、乒乓球、笛子……,只要引诱他吸动一丝声响,我就兴奋不已。为了教ㄚㄝ一ㄛㄨ五个音,糖果、饼干、巧克力、冰淇淋等各类增强物,几乎用尽。孩子语言的重度障碍及缺乏学习动机,使我时时兴起放弃的念头。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当他拼出一句「妈妈」时,已经四岁多了。
漫漫长路,无法等待孩儿突破发展,几经考虑,我带着幼儿北上台大医院儿童心理卫生中心接受矫治。每天从石牌赶火车到台北车站,车上挤满上班上学的乘客,我儿硬是要推挤一个小位子,坐定后,还得打开窗户,不然就操练铁头功——撞头。有次,钉牢的窗户无法满足他的需求,故事又重演。当时我已顾不得个人的尊严,愤怒的抓起他的头颅,狠狠的撞上玻璃窗。顿时,孩儿的哭声也惊动全车厢,邻座一脸讶异表情的乘客,好似要判我虐待儿童的法官,我急忙为自身的暴力行为辩解,并得到谅解。说也奇怪,孩童撞头的恶习从此得以彻底的改善,我也怀疑起自己是否得了精神疾病?
台大儿童中心落实亲职教育,强调一对一的密集训练。有了个别化的教育课程,配合复健部的语言治疗,循序渐进掌握教学方针,孩儿的认知及语言能力有明显的增进。尤其接触有经验的家长后,育儿技巧更上一层楼,也增强了自信心。回南部来自我鞭策,展开另一阶段的学习过程。孩儿的异常行为新旧不断交替,对电动玩具店、百货公司的好奇不断加深,常趁家人忙碌时偷溜出去。虽然衣服绣有名字电话,也常报警协寻。有一回,从下午4时找遍大街小巷直到晚上12时,我已手脚发软、两眼发直,嘴里诅咒骂着「孩子你去死吧!」,心里又害怕真的发生意外,身心煎熬到极点。
在孩儿即将进入国小的半年前,为了熟悉校园环境,费了十次的功夫才由校门带入教室。开学第二天,临座的家长抗议与我儿子比邻。我因紧张而胃痛腹泻了一星期,我担心孩子的求学生涯不能顺利,毕竟我已付出难以算计的时间、精神、金钱,我期待他也有人模人样的一天。幸运的遇到一位有爱心兼俱教学认真的黄秀英老师,一面谆谆教诲小朋友如何与我儿相处,一面耐心教导我儿,从不嫌恶他的怪异。我儿一夕之间突然懂事、聪明多了,我像吃了一颗定心丸,心中不再恍惚不安。放学后仍保持与老师密切的连系,了解孩子在校的一举一动,在家我陪他念书写字一刻也不敢懈怠。算术上的金钱概念、时钟问题,我持续性、阶段性的努力几个月,他才略知一二。我学习控制情绪,不急噪、不生气,降低对孩子的期待标准,反而比较能冷静思考。我也试着降低自己的心理年龄,为孩儿及同学间筑起一道沟通的桥梁。
自闭儿是个天真、无邪、孤独的孩子。在这真情世界,如果不去干扰他,有时一条橡皮筋、一双晃动的手、一个车轮或一只盘子,就够他陶醉一生。号称高等动物的人类,偏偏容不得他的无言无语及自我封闭的行为,硬是强迫他学习社会人的能力与规范,无辜的倒霉父母永远身陷挫折、沮丧等极端挣扎的世界。自闭儿的医疗资源、特殊教育及社会福利特别贫乏,父母在求助无门的窘境下是何等惶恐与无奈。有鉴于此,本着自助而后人助的理念,集结家长的力量,经过一年的奔波筹组,终于1989年11月正式成立「高雄市自闭症协进会」。自此,家长有了归属的团体,彼此分享经验,家长们渐能面对现实,而展开深锁的眉头。
家长团体的成立,让我似乎又转换了另一战场。孩儿已不再是我生命的全部。我要策划一连串的亲子活动、专题讲座及教学活动,还得一一联络家长来参加。为了争取将自闭症纳入「身心障碍者保护法」,更与台北、台中联机陈情立法院,找立法委员递陈情书;为了争取身心障碍福利预算,跟随刘侠女士到行政院及立法院陈情抗议;为了自闭儿的医疗教育问题,我们也举办了公听会;为了筹措经费,经常举办义卖活动,只要攀得上关系的亲朋好友,无一漏网之鱼;为了特殊教育问题不时走访教育局;为了申请经费,也要跟高雄市政府社会局打交道。太多的事情忙得我忘了自己,也几乎忘了孩儿的存在。
二年一轮的班级导师更动,仍让我担心害怕,只要老师不排斥,孩儿在学校能学到多少的知识、学问,已然不是大不了的事情,只求孩儿遵守常规,不惹事生非,能与同学和平相处,已属万幸。有一天,有位微胖又略显秃头的男老师愉悦的告诉我「妳的孩子真有礼貌,每天定时跟我道早安说再见」时,我心中暗喜,孩儿终于找到稳定情绪的出口。从小刻意去除的行为——欣赏秃头,我已不再坚持,在不伤害别人的安全的情况下,保留他的一项嗜好也是新学来的观念。
青春少年的判逆期,在自闭儿身上更显严重,情绪行为的反应,犹如不定时炸弹,在我自制力不足时,常会跟着发飙。生理上的酵素作用,逼使他经常去摸性器官,因不知羞耻为何物,在公共场所也会把弄一翻,为娘的可是羞得无地自容。骂也不是,打也不是,问医师有何药物可控制,答曰:「教育,发泄体力,转移注意,是良方也」。
国中功课的难度及多科目,击跨了我的信心。陪伴学习的岁月,一个晚上不用两个小时,我已近乎瘫痪。重新思考,耗损生命的日子能撑多久呢?不得不调整心态和期待,功能性教育是一项较能说服自己的策略。细细观察,他的人际不因年岁增长而有所改善,在走廊、在校园操场,他永远都是独行侠,自由闯进办公室搜寻穿丝袜的美腿老师,独个儿欣赏更是他的专利。如果我不说出,更没有人能察觉他的特殊癖好。
升学管道的多元,并未惠及自闭症学童。情不得已,到医院拿轻度智障证明,报名高职特教班,幸运考取。在那保护性的职业教育环境,没有课业的压力,我的日子似乎好过多了。但外在感官刺激如计算机的敲击声、同学的语言刺激及捣蛋行为,加深他情绪的反应,曾经有敲坏健盘的记录。早已消失的自闭症特征,又还魂附在他身上,摀耳朵、出怪声、看旋转物体,再度呈现。他的肩膀坚硬得像戴盔甲的战士,我的特教知能毫无招架之力。
这一场命运的拔河,实不忍见自己的挫败,心境来个大转折——欣赏他的长处吧!他绝不会去飚车,也没有半个朋友会带他去游荡,更没有能力去为非做歹,回家准时,洗米煮饭绝不偷懒,饭后洗碗非他莫属。偶而自行到其它自闭症家庭去,他的洁癖总是让其它妈妈赞不绝口。只要不开口说话,看起来堂堂一表人才,他是我夜晚外出听音乐会的最佳保镖。
睡梦中,欣赏我家星星王子弹奏没有情感的变奏曲也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。如今他是十足独来独往的上班族,从不抗议薪水太少、工作时间过长,每天尽他的本份,任劳任怨。他——不再是我的累赘,而是我甜蜜的负担。
注:文中的星星王子为《天才自闭儿——上帝的宝石》(天下出版)书中〈坠落凡间的天使〉篇章的主角。他在民间洗衣场工作二年多,面对工时颇长的机械性与竞争性工作,压力颇大,导致他的身躯僵硬,更因缺乏互动,语言竟出现退化现象,情绪也容易爆发。因此辞工进入高雄市政府劳工局博爱职训中心,接受一年的职训后,目前已转往「星星儿之乡——生态农场」学习农事。
(本文作者为高雄县「星星儿社会福利基金会」董事长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