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八年华(七)

二八年华(七)

十月的某一天，正中说黄老师有交待：要准备一篇文章，写自己最感谢的人，要两百个字，英文的，每个人到时候都要上台念。难得有作业，我说你要好好想想看怎么写，写完还可以请王老师(家教)帮你看看，如果有不会的字，也可以问老师。两周过去了，正中完全没有动笔的意思。我一直告诉自己：不要急，要让他自动自发。十一月过完，我还在硬撑，就等这小子不知哪一天开工。十二月的第二个星期，我忍无可忍了，叫他到面前来，问他作业那一天要交？他说下下礼拜。我不由得声音大起来了：「那你还不赶快写！！」他还很镇定的回答：「我会啊！我本来就要开始写了啊！」这时我头顶已经开始冒烟了，突然想到王老师这星期有事不能来，完了完了！这下我又跑不掉了。越想越生气，又不能不管，继续板着脸问他：「你赶快想想，要感谢的人是谁？想好了先去用中文写一篇草稿！」
在问他的同时，我自己也没有闲着，脑袋里闪过好几个人选：医生、老师、同学、同事......正中最感谢的人会是谁？要感谢的人太多了，我一时也觉得难以抉择。正中看着我说：「我要写你啊！」「什么？」怎么会是一个我完全没想到的答案？「对啊！我要写你啊！」他又重复了一次。噢！那一剎那，这些日子以来，所有累积的情绪，就在那一剎那，完全烟消云散了。我心里很想给儿子一个拥抱，不过一想到他这个作业已经拖了这么久，今天要不是我先开口问，谁知道他到底作何打算？看来我还是要问一下：「你真的要写我喔？确定喔？那先去打一篇草稿，再来想办法翻成英文。」说完我就到客厅，拿起报纸，打算悠闲的慢慢看，反正正中要把草稿完成，还需要一段时间。
以前正中学生时代，每篇作文几乎都有同样的毛病，就是前一、二段还不算离谱，第三段就会开始偏离主题，扯到他最有兴趣的事物上，例如公交车路线。每次我都要花一番功夫，帮他把后面两段硬ㄠ回来。今天这篇文章，我倒要看看他能扯到多远。其实我可以提醒他：「你把妈妈的优点尽量写出来就好了。」可是这么厚脸皮的话我还是说不出口，所以表面上我好像专心在看报，其实心里很期待赶快看到正中的作品。
我估计正中应该已经完成大半了，就到房间去看看他的进度，他正在写第二段，第一句是「妈妈和我每个礼拜都去打保龄球」，接下来的内容，完全在描述他个人的球技、讨论球路及得分，看得我真是好气又好笑：「喂！你的题目是最感谢的人耶！是我～耶！我跟保龄球有什么关系呀？」眼看没多少时间了，我说来吧！我们先把第一段翻成英文再说。
草稿是这么拟的：「我要感谢的人是我的母亲，她非常的照顾我。......当我小时候，妈妈带我到台大医院去检查，医生说我是自闭症......」等等！在草稿中会出现“自闭症”这三个字，根本不在我预期之中，我想了一下，再继续往下看，一直看到「......宋医师说妈妈和我都很努力，还说我是模范生。」我又停下来想了一下，然后抬头看着正中，用很关心的口吻问他：「你在上面提到你是自闭症，你有没有想过，到时候同学都会知道你是自闭症喔！这样有没有关系？」他用很自然的音调说：「没有关系啊！」我又问：「你确定吗？」他很肯定回答：「确定。」我原本有些忐忑不安的心完全放下来了。
这些年来，我不断的对正中强调一个观念：有自闭症并不是你的错，更不是丢脸的事；人，没有十全十美的，每个人都有缺点，重要的是努力改正缺点，发挥优点。从开始对正中强调这个观念以来，我发现我自己也越来越能坦然面对、坦然接受这个事实。不过身为母亲的我，毕竟不是当事人，我觉得还是有责任提醒正中，让他确知这样的文章会使他有曝光之虞。看到儿子也表现出坦然的态度，我心里觉得好欣慰，还觉得......好感动！！
就在老妈内心五味杂陈、脑中思绪不断之际，正中冒出一句：「可是自闭症的英文我不知道ㄋㄟ？」我赶紧说：「没关系，这个字幸好妈妈还知道啦！」话虽如此，要把中文原稿翻译成英文，对正中来说，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；对老妈来说─很惭愧─也是绞尽脑汁，东拼西凑，硬要凑到两百字，还真难哪！我俩费了十八牛四虎之力，好不容易写完最后一句，我叫正中拿张白纸，自己重新誊写一遍，大声朗读两遍，就算大功告成啦！
记得正中念高三那一年，曾代表班上参加全校英文演讲比赛，算起来已经快十年前的事情了。我和儿子聊起当年的事，两人都觉得时间过得很快，我说你以前都参加过那么大的比赛了，这次英文课算是小case啦！没什么好紧张的。
十二月二十三日，下课回来，我看他表情蛮高兴，想必是表现不错啰？他说今天很有意思喔！黄老师有点蜡烛，还把灯都关掉了。我笑着说你们老师真有情调。正中说「然后每个人上台去讲感谢的话，啊对！有人有带点心来吃ㄋㄟ！」他边讲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纸袋，说老师还有给我们圣诞礼物喔！我说怎么是老师送学生礼呢？那你们没有送老师实在不好意思了。我们只顾看礼物，我差点把最重要的事给忘了──到底大家的感谢词内容如何？正中说有人讲得很短，还有人不会讲的就用国语讲，老师说没关系。(又来了！这小子每次总是先说一些比较不如他的人，哼！老妈还会不清楚他那一套吗？)我故意说「也有人讲得很好吧？Paul一定又超过两百字对不对？」他含含糊糊说不太记得了。我问那你呢？这一问，正中好像才突然想起来，说：「啊对！黄老师后来有跟我说，说回家要好好谢谢你妈妈。」我有一点受宠若惊，是因为正中感谢词的内容吗？我问正中：「老师只对你一个人说吗？还是也有对别的同学说？」「老师只对我说。」他一边回答一边好像想到还有一件事，又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纸袋，说「黄老师说要送你的。」我打开一看，是和正中一样的礼物：宇宙光出版的“爱在圣诞”( Love in Christmas ) ，有VCD、CD和一本圣诞特刊。我手上拿着我的礼物，站在那儿发愣......。

～待续～