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近孤独症儿童母亲 我的儿子是“雨人”
“如果把我碾成粉末,能铺成一条路,让我儿子走向安全、自尊、自立的未来,我会毫不犹豫地跳进粉碎机中。可是这无济于事,我无力为他铺出这条路来。面对孤独症,我太软弱和微小了。”
一眼看去,这里与普通的幼儿园并无不同。而细心一点的人会发现,这里没有人嬉戏打闹,孩子们之间甚至不交谈。一名志愿者去逗其中一个小男孩,他却视而不见、充耳不闻。
这里是北京市朝阳区东旭新村四区57号,星星雨教育研究所。这里的孩子都被诊断为同一种疾病:孤独症。这种病因美国电影《雨人》而为许多人所知。
“天塌了”
9月15日下午,季薇和五岁的儿子宁宁一起坐在教室里。学生其实是她,学习的内容是:如何训练孩子用语言表达需要。
教室中间,一对母子正在实践老师刚才讲的内容。
“你想要这个吗?——不能抢,你要说‘妈妈,我想要这个画册。’”
“妈妈,我想要这个画册。”孩子重复一遍。
今年33岁的季薇来自某中部省份,这已是她第二次带儿子到北京参加这种行为训练了。之前,他们已在星星雨接受过一期培训。
她和丈夫曾经在儿子宁宁身上寄托了很大的希望,“所有的父母都觉得自己的孩子是天才” 。婴儿时期的宁宁“长得像个小女孩,很漂亮”,所有亲戚朋友都说,想生个这样的孩子。
但是后来,一家人慢慢发现,宁宁和别的孩子不一样。
拿到“孤独症”的诊断时,季薇一度很是想不通:“父母和爷爷奶奶都受过良好教育,都很聪明、很正常,为什么孩子会是这样?”
“想不通”、“天塌了”……几乎所有孤独症孩子的父母,都经历过这样的心理炼狱。
一位来自江苏的母亲,在儿子被确诊后,仍然不敢相信是真的:“我儿子可以认几百个汉字,可以从1数到100,怎么可能无法上学,被社会所遗弃?”
医生说:“这些都没用。这种病是神经性的,随着年龄增长还会恶化。不过你这个情况可以申请要第二胎。”
“我完了,彻底被击垮了。我无心再去工作,钱,对于我来说似一张废纸,我要它何用?我挣钱又给谁花?我不吃不喝,体重由116斤下降到92斤,面色苍白,毫无血色……”这位母亲回忆说。
“我的孩子-他怎么会有毛病?”
20年前,星星雨教育研究所的创始人田惠萍,也正处于同样的绝望中。
1989年秋,在田惠萍的回忆里,那是“一个典型的重庆阴天,雾朦朦的,一切都笼罩在灰色之中”。医生开出的诊断书,证明了她竭力想避开却无法不疑惑的猜想:孩子的发育异常。
在那一年前,大学教师田惠萍从联邦德国留学归来,发现三岁的儿子杨韬还不会说话,而且儿子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气质,让她总有咫尺天涯之感。
她竭力回避“儿子不正常”的猜想:“我的孩子——他怎么会有毛病?!我不能这样想,也不敢这样想。”
田惠萍尝试了很多办法,儿子仍然不跟任何人讲话,四岁了还不会主动叫妈妈。直到那个阴天,无法回避的事实摆在她的面前。
对于“孤独症”,她当时一无所知,却听懂并记住了医生的一句话:“它是治不好的。”
“上帝把这样一个孩子给我,就是在告诉我,一切都完了。”她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来论证,自己为什么要活下去。另一方面,她也一直在查找关于孤独症的消息,通过仅有的一些英文资料,她知道孤独症无法治愈,只能通过行为训练来提高生活能力。
一天天长大的杨韬,总是自得其乐、自言自语,讨厌别人接触他。当他表现出一种需要的愿望时,田惠萍又不懂他到底需要什么。“我知道他需要帮助,却不知道该如何帮助他,等待着他的甚至只可能是越来越多的歧视和伤害”
“我开始准备终生服侍他,但我无法甘心。因为这不是我所设想的生活,更重要的是,即使我一辈子仅为他而活着,也无法给予他作为一个人所应该拥有的一切。如果把我碾成粉末,能铺成一条路,让我儿子走向安全、自尊、自立的未来,我会毫不犹豫地跳进粉碎机中。可是这无济于事,我无力为他铺出这条路来。面对孤独症,我太软弱和微小了。”
1993年,她放弃了在重庆的大学教师工作,到北京创办了中国第一家孤独症儿童特教机构——星星雨。
“一次次被打倒,再一次次爬起来”
2009年9月15日下午4点半,放学时间到了,家长们各自带孩子回租住的村民房屋。很容易看出,跟孩子一起来上课的绝大多数是母亲。除了孩子的情况,她们很少有别的交流,彼此多以“某某妈妈”称呼。
季薇的婆婆已做好了晚餐。这幢村民家的二层小楼,分租给了五户人家。其中两家是外地务工者,三家是孤独症孩子和家长。
宁宁坐在桌前,吃奶奶买来的饼。他咬一口,就把饼往桌上放。奶奶拿来一个铁饭盒,说了好几遍,他终于听话地把饼放进饭盒里,却又拿起矿泉水倒进去。
“我和我老公一次次被打倒,再一次次爬起来。”回忆起儿子确诊后的日子,季薇面带微笑,笑容有些凝重。
季薇觉得,自己还算幸运,儿子的情况并不算严重,更重要的是,她和丈夫两个人不离不弃共同面对。“现在他爸爸忙着挣钱,我带他来这里,我婆婆也过来帮忙。”
在这样的家庭,很多父亲提出离婚,要再娶妻生一个健康的孩子,抛下母亲一个人带着孤独症孩子艰难度日。
前一天,邻居家#p#分页标题#e#孩子的妈妈来哭诉:丈夫一家指责她,说是她造成了孩子的缺陷,坚持要离婚。现在孩子爸爸不出钱也不出力,就靠她娘家贴补一点。这个孩子每天傍晚睡觉,半夜醒了就闹,他妈妈基本没法睡觉,这几天总是哭:“以后怎么办啊?”
最大的愿望是他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
在季薇的家乡,孤独症儿童并不能得到任何社会补贴。不过,她觉得自己家并不缺那点捐的钱,而且,她不想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的孩子是这种情况然后私下议论。她最需要的,是尊重和理解。
租下这个房间后不久,她发现,村民为这些家庭准备的床上,都铺着一层特别的塑料,据说是因为防备孩子尿床,而“那种塑料是对孩子身体有害的”。这让她心里很不舒服——宁宁并没有尿床的毛病。
“我们的亲人和朋友都很好,他们知道以后,都一直给我们很多鼓励和帮助,他们和我们一样,相信这个孩子会变正常的。”
无论如何,自从宁宁被确诊,季薇的生活就彻底改变了。她辞了工作,从此每天生活的全部就是围着儿子转。
“这个孩子,还是能给人带来乐趣的。”她拿来宁宁的画。其中一幅画的是一个小女孩,梳两个辫子,笑得很灿烂——这是宁宁班上一个漂亮小姑娘,好几个小男孩喜欢她,其中一个还说“长大要娶她当老婆”,这句话让他妈妈很高兴。寻常小孩的戏言,对孤独症儿童的父母来说,却是分外难得。
季薇最大的愿望,就是宁宁能过正常人的生活,“比如他可以开个小店,我们一家人在一起过日子”。
田惠萍的希望
2009年9月15日下午,星星雨来了两名美国志愿者,她们都是孤独症儿童教育的专业人士。已逐步退居二线的田惠萍迎了上去,用英语热情地寒暄。
院子里,去年十月添的塑胶滑梯等娱乐设备上,十几个孩子在独自玩耍。这天下午,来自中国地质大学的十几名学生志愿者负责照顾他们。平常陪伴在孩子身边寸步不能离的家长们,可以有时间集中听理论课了。
一个专门教室中,见有陌生人进来,14岁男孩马昕缩到角落里。年轻的德国志愿者尤里安·克劳克拍拍他,用不太标准的中文鼓励说:“马昕,收衣服!”他这才走出角落,一把拽下晾衣架上的一件衣服,然后又缩到一边。
克劳克今年高中刚毕业,三个星期前,他与另两名德国青年一起来到星星雨。义务照顾残障人士一年,每天工作七小时,就可以不去服兵役。这样的德国志愿者,每年固定会来三至五名。
对于作为NGO的星星雨来说,这些志愿者大大减轻了其运营压力。发展至今,星星雨获得了多方帮助:德国米索尔基金会、德国大使馆、北京扶轮社等不同性质的机构,都提供了大量善款;十几所大学的公益社团,定期来照顾孩子……如今,田惠萍更希望的,是得到来自官方的制度保障。
星星雨创办之初,北京市所有与民政相关的机构都有人来,表示她“干了一件好事”,几乎所有的北京媒体也都报道过,而实质性的帮助却很少,田惠萍认为是“因为没有相应的法规”。甚至到现在,星星雨的注册问题还没有解决。由于不符合民政部门关于民间社团管理条例的规定,作为非营利机构的星星雨,当初选择了在北京市工商局注册,为之后的运营带来了不少的麻烦。
与季薇一样,田惠萍还梦想中国有更好的公民教育。“一个残障儿童的家长最怕的是,孩子会遭到社会的歧视和拒绝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