专访窦一欣:从漠河到三亚的旅途过程
星星是对于孤独症患者的比喻。他们被描述为:不聋,却对声响充耳不闻;不盲,却对周围人与物视而不见;不哑,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说话。孤独症只生活在自己的空间里,像个外星人,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。
窦一欣,2008年进入孤独症行业,12年弹尽粮绝,49岁的窦校长带着心爱的阿萌开始了准备告别孤独症群体的募捐旅行。行至长沙引来奥运女排冠军冯坤倾力资助,建立了全国首家为大龄孤独症群体提供服务的机构“静语者家园”。
阿萌的故事引来越来越多的关注,峰回路转。冥冥之中,窦干爹找到了一条铺满星光的道路,他说他要给星星们建一个世外桃源。
星星阿萌说要和我滑到三亚,当时我就懵了
问:您为何会生出带着阿萌徒步旅行的念头?
窦校长:当时并没打算带上阿萌,只是想一个大男人骑着滑板车旅行其实也挺惹眼的,能不能顺便给他们做宣传筹筹款呢?阿萌听了就说要一块走,阿萌妈妈竟然同意了。我当时就懵了,真不知道这一路要发生些什么。
问:从漠河到三亚,你们一直骑着滑板车?
窦校长:对,有时候也得借助其他交通工具,不过主要还是徒步和滑板车。滑板车很招人。有一回遇到一个山民,他听了我们的事完全无法理解,很直爽地说:“你们骑这玩意儿干嘛?有病啊,有这钱我喝点小酒啊,扯犊子。”阿萌却是不管的,无论遇到什么人,机关工作人员也好,媒体也好,山民也好,他都是那句话:“我是四平公主岭人,我们骑滑板车从漠河北极村滑到三亚,我们做活动,宣传孤独症,关爱孤独症。”
问:这就是孤独症的特征之一,刻板?
窦校长:是的,他们有固定的习惯,很难改变。比如阿萌吃东西前必须洗手,哪怕是从口袋里掏出来吃一块糖他也得洗。有时候根本不顾及别人的感受。例如阿萌每到一个新地点必须做三件事,打电话撒娇报平安,洗澡,洗衣服,不管这一天多累他都雷打不动。有一次我们到了塔河,停电了,没有洗澡水,阿萌就无法理解了,嘟囔着要去找老板,话都扯到全球气候变暖等问题上了。
问:星星们的逻辑很特别,能谈谈这方面的故事吗?
窦校长:这样的事太多了。有一次阿萌和我一起坐在农村院墙外吃干粮,看见小鸡围着母鸡转,他突然说:“我们烤中国吧,我们红烧东三省,红烧海南……”我是过了好几天才明白,中国地图不是像一只大公鸡嘛?所以他是说想吃烤鸡了,至于鸡胸脯啊,鸡翅膀啊,清蒸啊,铁板啊,他都一一琢磨着呢(笑)!
还有一次吃早餐,对面坐了一个和尚,阿萌就问他:“师父,你知道什么是孤独症吗?你知道孤独症怎么看顾吗?”那和尚当时就愣了。阿萌看和尚没反应,就扭头对我说:“这不是庙里的真和尚,是个假和尚。”我当时憋着笑生怕那和尚发火,但这些孩子就是这样的,他们有什么就说什么,才不管我们的“面子问题”呢。
还有一回我们吃饭,他去上厕所,出来时被台阶绊了一跤,那一声惨叫实在是惊天动地。我忙过去扶他,拉过来一看并没有受伤,我就问他为什么叫得那么惨,他叹息:“哎呀,我长得超标了啊,怎么一出北京就出这么多问题啊?”
星星们的恋爱和我们是不一样的
问:阿萌做的最让您感动的事情是什么?
窦校长:有一回我和阿萌去买水,老板看着阿萌问我“你儿子?”我当时还没反应过来,阿萌很自然地就应了一声“是。”那一瞬间的感受,真是无法用言语表达。现在他叫干爹很自然,我听着也很顺耳(笑)。
问:这一路你们的关系是什么样的呢?在感情上。
窦校长:阿萌是我们的师父啊(笑)。当时和我们一起的还有个很英俊的小伙子,他是悟空,摄像师是八戒,我是沙和尚,我们把阿萌当成师父,他教会我们很多,守约和毅力等等。有时我们也把他当“跑腿的”,我们从来不提孤独症,把他当成一个朋友,放纵他,让他与外人接触,订餐订旅馆,借东西。十次二十次,他总能学会,要进入他们的感情世界,除了爱,还需要耐心。
问:那么,阿萌也会恋爱吗?
窦校长:(笑)星星们的恋爱和我们是不一样的。有一次我们在路上遇到一个叫徐长荣的小伙子,他的表达方式就是害羞,当时有两个女孩子同他讲话,他明明喜欢人家却非要别过头一副躲避的样子,其实就是害羞,是喜欢人家。
阿萌当然也有他的审美标准,他喜欢的女孩类型第一要小巧,第二是要漂亮。有一次他喜欢上一个大学生。因为阿萌说话萌萌的所以大家也喜欢同他接触。谈话的时候,他就去摸摸人家的袖子,然后摸摸人家的头发,见对方都没有反应,他就从后面给人家抱住,把那小姑娘吓的(笑)。
事后阿萌妈妈在电话里教育阿萌,“这种流氓行为你已经发生很多次了,再犯就不让你去了(指继续旅行)”,从那以后他就把这认定为“流氓行为”,引以为戒了。因为星星们一旦设定目标是绝不愿意轻易放弃的,所以要挟他“不让你去”,大概是最有效的方法之一了。
问:完成这趟旅行后,阿萌有什么变化吗?
窦校长:阿萌自己说“他被搞糊涂了”,但阿萌妈妈带他去测了下智商,从86一下窜到了106。这件事被媒体报道后好多家长都问我:“窦校长,你什么时候再去啊?”甚至有人提议组建一个旅行团,我怎么敢啊?其实关键不在于旅行,而是要给他们更多信任和耐心,这就是静语者家园现在在做的事情。
16岁以后的星星谁来管
问:您成立静语者家园,最初是出于什么心态?
窦校长:就是为了好玩。我小时候很淘气,在学校常被老师批评,觉得建个学校挺好的,能管一大批老师呢(笑)。
问:您谦虚了,公益可不是一件轻松的差事。和大多数孤独症机构不同,您的学校招收的是大龄孩子,这其中有什么原因吗?
窦校长:国内小龄孤独症儿童的康复机构很多,但十六岁之后他(她)们便无处可去了。甚至有些家长绝望地表示等将来自己老了一定要带着孩子一起“走”,这已经不仅仅是一个人的问题,影响的是整个家庭的幸福。
问:那么您为这些家庭找到出路了吗?
窦校长:这八年来我最骄傲的地方就是比别人失败得多。一个人总是失败,是因为他总是在探索,总是在前进,而当你尝试过很多条错误的路,脚趾会明白“对”的感觉。
问:您所说的“错误的路”具体是指什么呢?
窦校长:就是国际上通常走的那几条路,“社区融合”、“支持性就业”、“养护”这一类的,目前这在中国社会是比较难的。
问:为什么比较难呢?
窦校长:原因很复杂,例如说“社区融合”强调让孤独症患者同普通人一起生活从而使他们的生活“正常化”,但实际上双方的行为模式根本不一样,更何况孤独症患者有时会摔门、大笑大闹、随地大小便,普通人根本无法忍受。
问:那为何国外就能做到呢?
窦校长:首先是意识,国人对孤独症的了解太有限了,通过宣传让更多的人关注孤独症是需要时间的,而孩子们等不起。其次是法律,例如“支持性就业”,一些高功能的孤独症患者其实是有专业技能的,但他(她)们属于“精神类残疾”,一旦出了事责任到底算谁呢?
星星们的专心、记忆力,非一般人能及
问:既然这些路都行不通,那您要走的那条路到底是怎样的?
窦校长:换一个思路,不要用那种惨兮兮的视角来看孩子们,相反的,说不定他们是人类进化的先行者呢?(笑)现在的社会趋势是分工的细化,而这些孩子一个最大特征就是能够专心致志地从事同一件事情,他们永远不会厌倦。并且他们有特长,例如记忆力惊人。他们还是很好的老师,遵守约定,永不言弃……
问:历史上有很多伟大的孤独症患者,如牛顿、爱因斯坦、贝多芬、莫扎特、安徒生等等,今天也有许多自闭症天才叫我们大感汗颜,如英国的钢琴奇才德雷克·帕拉维奇尼和美国的天才画家史蒂芬·威尔夏。但这些例子对我们来说都太抽象了,有更实际一点的例子比如他们真的能掌握某些专业化的技能吗?
窦校长:当然可以,位于德国巴符州的SAP软件公司就一直在雇佣孤独症患者参与软件测试和编程。这个公司在世界范围内大概有六、七千员工,而他们的人事总监曾表示到2020年SAP公司患孤独症的员工人数将达到总数的1%。他称他们为“具有另一种思维方式的人”,将来在我的学校里,也会有越来越多这样的孩子。
问:听起来他们似乎需要一个伯乐?或者是……X教授?您的描述听起来像一个现实版的“泽维尔天才青年学校”!这真叫人期待。
窦校长:(笑)你可以这么理解。
星星比我们更满足于当下,他们已经是佛
问:静语者家园最看重的是什么呢?
窦校长:首先是安全,报纸上常看到关于孤独症患者走失的寻人启事,他们的社交能力有限,行为模式又和社会格格不入,一旦走失,后果是很严重的。因此静语者家园在物理意义上是封闭的。但实际上它又是开放的,我们会组织很多活动,让孩子们参与到更丰富的社会生活中,也就是所谓的融合。(顿了顿)其实在我看来,“融合”是为了父母而不是为了孩子们。
问:父母永远是望子成龙的,习惯性认为与这个社会的融合度越高就越是“成功”。
窦校长:是的,但成功并不是幸福,反过来幸福才是最大的成功。我们总是给出自以为重要的帮助,实际上那是我们的“需要”,不是他们的。
问:这些孩子们到底需要什么呢?
窦校长:在我看来,他们已经是“佛”,无欲无求,他们比我们更活在当下活在满足中。一直以来不过是我们强求他们去做违背他们本性的事情,使得他们看起来好像充满了匮乏和不足。所以倘若说我们果真能给他们什么,也许就是为他们营造一个平等和谐的环境。在静语者家园中没有普通人和孤独症的区别,大家都称兄道弟。
问:但实际上这种和谐需要普通人做出更大让步,他们必须包容更多,甚至模仿对方的行为模式。
窦校长:因此这并不是一份人人皆可胜任的工作,但每一个真正担当这份工作的人都绝对不会后悔。一方面,他们一定会喜欢上这些孩子,那种纯粹的感情和生活方式在这个社会上实在有些难能可贵;另一方面我会许给他们很高的工资,他们的工作值得这样的报酬。很多人认为从事公益事业就一定会很穷,这其实是一个很糟糕的误解,它误导人才远离公益。我们的社会潜意识地认为“财富”与“善”是对立的,这实在值得反思。
问:孩子们就不需要改变自己吗?不需要克服什么吗?
窦校长:不是克服,是激发。当我刚开始组织孤独症合唱团的时候,许多专家都不相信我能成功,因为孤独症大多伴随多动症,怎么可能老老实实站成一排合唱?刚开始的确很糟糕,你让这个孩子老实站好了,那个孩子又跑了。但最后我们用行动说服了质疑,孩子们甚至能在话剧中扮演简单的角色,他们还能自己排演晚会,他们本身是有能力的,只是我们从来不愿意相信他们。
问:我一直很好奇,孤独症患者之间能流畅沟通吗?
窦校长:(笑)他们沟通得很好,不一定是靠语言,但他们相处得十分愉快。孤独症孩子是很反感肢体接触的,因为他们的触觉很敏锐,但他们彼此之间却可以手牵手过马路。这很神奇,我不知道是为什么,我喜欢叫他们星星族,他们就像一个新的族群。
问:也许他们真的是流落人间的外星人,他们身上充满了未知的可能。
窦校长:是的,不是他们不可能,是我们“不可能”,是我们缺乏耐心和信心。所以我要为这些来自星星的孩子们建一个花园式的乌托邦,让人们看看,他们的世界是可以比我们更美好的。
问:我现在开始羡慕这些星星们了。
窦校长:(笑)这就是我的目的。